【8.28小蘑菇24h|11:00】无尽
“死并非生的对立面,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。”
*5K+,废墟无名骸骨中心向,感谢阅读
*
世界是一场无休止境的雨季。
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躺在这里的他已经忘记了,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。但他仍清楚记得记忆中的最后一天是一个潮湿的雨天,水珠滴滴答答落在突出的钢管上,顺着粗糙切圆的金属螺旋纹路往下蜿蜒,滴下带着金属锈味的水滴,渗进湿润的泥土里。
他所在的小队属于北方基地,受命探索三号盆地新发现的城市遗迹,任务是尽可能搜寻并带回有用物资。
出发那日天气着实算不上好,黎明时分小队在城门口集合。他到城门时黑暗正如潮汐一样慢慢褪去,幽幽的绿色渐渐看不清晰了,极光悄无声息地隐匿起来,露出大片大片惨白色的天穹,穹顶下是一支蜿蜒的全副武装的队伍,灰蒙蒙的一长串,像是濒死的节肢动物,很孱弱地一点点向前挪移。
他听见队长叫他:“ID3261170615?”
他转过身去点头。队长身材高大魁梧,五官深邃,能看出明显的高加索人特征。他穿着深灰色衣服,腰间束好了褐色宽皮带,丢给他一个弹匣,吹了一声口哨:“绑好了,宝贝儿。”
队长笑得露出一口白牙:“没了武器,死比什么都来得快。记住了,千万别受伤。”
他刚满十八岁,是第一次出任务,头一遭听见这样的嘱咐,只好讷讷地点头,还没从对方这样不走寻常路的语言习惯里回过神来,就听见号角被吹响了。
该出发了。
*
去往城市遗迹的路途遥远,在经历了许多个黑夜与白昼之后,平原低缓的轮廓渐渐凹凸不平,山脉在视线尽头处遥遥蜿蜒起伏,森林落木腐烂的味道和蕨类菌类潮湿阴暗的气息越来越浓,脚下的泥土也越来越泥泞。在队长吹响号角告诉所有人加强戒备时,旁边年长他几岁的一位士兵低声告诉他,就要途经深渊了。
原来这里就是深渊。他握紧了手中的镭射枪。
他的养父母都殁于深渊。
深渊外围的可怖即让小队损失了三个人,那只巨大的节肢动物突然窜出来时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,它锯齿状的前肢和牙齿撕裂腐蚀了人体,鲜血和腐肉溅到他身上时他甚至怔愣着忘记了躲避——就在刚刚,他们中的一个甚至还在告诉他如何有效地躲过怪物的袭击避免受伤,并教会了他一些自己摸索出来的小技巧。
血液浓稠,在他深灰色的衣服上留下暗色的铁锈似的痕迹,死者身上深可见骨的累累伤痕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获得了生命,宣告他曾见证一场死亡。
当天晚上他失了眠。
旷野夜风呜咽低鸣穿越山岭,吞没未亡人的叹息。
*
队伍丝毫没有放缓脚步。
在跋涉十多天后,地貌又逐渐平缓下来,深渊里高低起伏的地势与深不可测的裂谷全没了踪影,大地的曲线被拉得平整绵长,天光倾泻下来时,一眼窥不见尽头。
空气也越发干燥起来。
他靠坐在车厢后部,和另一个男生一起负责观察后方情况,厢门留着一条缝,能看见车辙深深的印痕,轮胎里黄沙被层层碾起又剥落,一路零星细碎,荒原上没有什么大型的怪物,偶尔窜过去几只爬行类生物,有着粗糙的深褐的表皮,像极了大灾难时代之前地球上的蜥蜴。
彷佛只有它们伴随荒原绵延亘古,一万年,一亿年,缓慢地新生繁衍又衰老死去,像无穷无尽的齿轮。碾合、分离、又碾合。
他同时也看见了汽车遗骸,散落的头盔、外套与风化的残骨,骨块布满了细碎的裂纹。
当各种残骸越来越多时,残破的低矮建筑也逐渐多起来,下午五点的时候淅沥沥下起了雨,漫天的沙尘被压灭了,一座残破的城市终于显露出它锋利的轮廓。
“我们到了,”队长舔一口干裂渗血的嘴唇,深邃的灰蓝色眼睛扫过所有幸存的成员,“成功了三分之一。”
他顺着队长的手臂延伸方向看去,巨大的城市满是残垣断骸,凌乱的落石与扭曲的金属条下掩埋着道路遗迹。
道路错综复杂、立体交通线路寸寸坍塌、建筑高度以中心向城市四周以水纹状扩散递减,可见这曾经是一座中小型的人类城市。一百多年前至少上百万人曾在这里生活,即便枯藤缠绕住破碎的玻璃窗,也挡不住窗后迷蒙着灰雾的杂物多样的色彩。
这里一定能找到物资。
他在隐隐绰绰的雾气里眨了下眼,雨水向落在衣服上浸染出大片和血迹一样的深色,雨水的微腥和污迹的铁锈味混合在一起,让他奇异地感到了一种被安抚的平静。
“来这边,”一个队员呼唤说,“这里好像有个广场,我们去那附近看看。”
他跟着其他人一起越过林立的断壁残垣,向那块儿稍微开阔的广场走去,建筑物越来越密集,暗灰色连成了片,城市偶有飒风穿楼而过,狭管效应在这里很明显,每一阵风都会发出凄厉的呜咽。
雨愈发大起来,铺天盖地的雨线密密匝匝,落雨的声音掩盖住了一切生物的脚步声。
“注意警戒,”队长在前面开路,转过头来向所有人点头示意,“这里很难侦测情况。”
他摸了一把湿淋淋的眼睫,刚抬起眼要应声,忽然瞥见视野余光里一抹逐渐扩大范围的深褐色。
他心头一颤,那一刻几乎是恐惧的本能促使他吐出了那个短促的音节:“跑!”
大脑当即一片空白,谁都来不及多加思考,所有人霎时改变了前进方向,挤压与推搡发生在这条逼仄的小路上,刚经历过疲惫的迁徙,没有一个人再有力气去应对一只能力未知的怪物。
他们朝最近的一栋建筑里涌去,身后的风声突然变了调,狂风大作,把怪物的嘶吼传得恍在咫尺。
他没有回头,因此并不知道。
它事实上已在咫尺。
直到他被重重推了一把,一个踉跄滚入居民楼时,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泼在背上,他才惊恐地回了一次头,看见地上落着一只五指呈张开状的手臂,它甚至还保持着刚刚推他时的姿势。
但只剩一只手臂了。
鲜血大片大片炸裂开来,从怪物的齿缝间流下,它巨大的头颅艰难地挤进一半到门内。他记得走在最后的是队长,那个爱笑的高加索人。
下一秒他立刻掏出镭射枪,对着怪物的眼睛开了一枪,开枪的瞬间他竟然很平静,在怪物发出痛苦嘶嚎之时,他咬牙朝楼道口跑去,一层又一层楼梯被抛在身后时,眼泪才开始不受抑制地朝外涌,和雨水糊成一片。他尝到了腥咸。
他顾不上去擦,一路向上跑,周围没有一扇房门是开着的,回旋的楼梯是无尽的循环,大概到八楼的时候,有一扇门是敞开的,小队里的另一个人朝他大声喊:“到这儿来!”
他直直冲了进去,一把摔上了门,忽然丧失了全身的力气,瘫软在地。
他被抬到客厅的沙发上,这里所有的家具都覆着一层灰,室内还算干燥,腾起的灰尘沾到了潮湿的衣物,深色的血迹逐渐爬出更大的轮廓。
没有一个人询问队长的行踪。
一个生命死去了,他们无能为力。
唯有缄默。
这是一间三室两厅的房间,显得通透敞亮,客厅向外延伸,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戛然而止。
——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戛然而止。
所有人惊恐地盯着那扇巨大的落地窗,他的瞳孔渐渐涣散开来。
白色。
白色盘踞了落地窗外的世界,他们看清了它灰白色躯体上翻涌蠕动的肢体,或者说那层白色膜下密密匝匝的难以描述的东西。
凌乱的、肉色的、黑色的、纠缠的。
巨大的恐怖攥住了所有人的咽喉。
它就在窗外。
它的下肢和地面摩挲,发出“沙——”“沙——”的声响,它好像没有眼睛、鼻子或者耳朵,没人知道这个未被载入怪物手册的生物究竟是什么东西,它似乎根本不该属于地球。
他摒住了呼吸。
可下一瞬,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嚎叫,看见一只章鱼触手样的白色肢体卷起刚刚那只蜥蜴样的爬行类怪物,白色的外膜挤压着留出一点缝隙,层层裹入了它。
挣扎和嘶嚎很快都停止了。
唯有落雨与风声亘古鲜活。
世界是一场无休止境的雨季。
*
人在临死前总能想起很多东西。
在接下来的很多天里他们耗尽了水、营养剂和压缩食物,也派人出去寻找过可能支撑他们活下去的物资,可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。城市遗迹是一座巨大的迷宫,藏着无尽的米诺陶洛斯[2],没人能杀尽它们,所有人都无处可逃。
他虚弱得只能呼吸了。
在饥饿与水肿的折磨下他的瞳孔渐渐失焦,记忆是绞在一起的万花筒,反射反射再反射。他断断续续地想起了很多事,它们藏在无风处万千尘埃里。
他想起从前。
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。
伊甸园六层拥有狭窄的白色走廊,温柔和气的女老师教授他语言与文学,她起头带领一整个班的孩子们念诗。
他忽然很艰难地笑了下,干裂掉皮的嘴唇微微张开。
两个声音超越过去与现在、生存与死亡、鲜活与颓然,产生了奇妙的重合——
“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。
我们应当在日暮之时燃烧。
怒斥、怒斥光明的消逝。”
他咳出一点血沫,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了,可女老师与孩童的声音仍旧清澈响亮。
“尽管智者深知黑暗终将到来。
尽管他们的话语无法再迸发出闪电。
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。”
他快要撑不住自己的头颅了。
他忽然很想哭,可眼眶是干燥的,身体已经严重脱水了。
“您啊,我亲爱的父亲,
在这悲哀的山巅。”
“用您的热泪诅咒我、祝福我。
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。
怒斥、怒斥光明的消逝。”
他滑下最后一滴泪。
一个生命在夜晚陨落了。
——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。
*
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丧失了一切意识。
谁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,或许是几月,又或许是很多年。
他是被一阵枪声震醒的。
他确切明晓了自己的死亡,甚至感知到了,可他的意识醒了过来,这一点让他感到困惑不解。他试着掀开眼皮或者动动手指,都失败了,可他的意志清醒,枪响后他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,甚至用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眼睛“看”见了房间里的四个人。
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被驱逐的一群人,好像是叫“融合派”。
他与沙发、苔藓和霉菌融合了。
这个世界的规律崩塌了。
他还没来得及从这个认知里回过神来,忽然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。
“人长在地上,死在天上。”那个声音越来越轻,“天空……天空只会越发低沉。”
那个声音的主人死去了。
他忽然感到了久违的难过。
他看见剩下的三个人在搜寻出一把诡异的双头梳子后变得异常沉默,不安与恐怖浸泡着整个房间。他很想说些什么能安抚的话,可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,他更应该归属于一只拥有人类基因的无法移动的孱弱怪物。
一道电光划破天际,荒原上的风带着万物的悲鸣而来,呼啸着灌入了房间,炸雷从低沉厚重的云层里穿刺出来,瓢泼大雨哗啦啦倾泻而下。
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,养父出发执行任务时摸着他的头与他告别,声音微哑地告诉他:
“时间快到了。”
*
他发现自己不仅能游离在客厅的沙发,也能以地板、墙壁或者天花板的角度看见屋子的全貌。
一切都乱了套,他是一只巨大的怪物了。
他看见那个瘦弱的小男孩立在墙角止不住地发抖,又追随着另外两人进了卧室,进去时他听见一句冷冷的质问:“安折,你连人都不是。”
那个穿高大的男人穿着带银穗的黑色军服,他记得这代表审判者。审判者拥有一双冷绿的眼睛,声音发着颤:“懂得我什么?”
另外那个被唤作安折的瘦弱少年被他一步步逼到墙角,缓缓抬起自己白净光滑的手臂,他惊奇地发现那只手臂渐渐软化异变,长出了洁白的蓬松的东西——他隐约记得好像叫菌丝——缓慢攀上了对方黑色的制服,爬过对方的肩章和银穗。
“可是,”安折的眼泪不断从眼里滚出来,“可是我就是碰见你了……”
他能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感觉同样裹挟了他,他在那双湿漉漉的眼里望见了一种茫然的悲哀和恳求,这双眼睛让他想起毛茸茸的猫科动物的幼崽,可它们又没有那种狡黠,它们远比那样的眼睛来得干净纯粹。
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想,这或许就是一只蘑菇该有的样子。
接下来他看见安折一口咬住了审判者的脖颈,鲜血沿着颈处缓慢地向下蜿蜒,下一秒安折的下颌被强制抬起。
——他们在尘埃与血腥里接吻。
一只小异种与一个审判者相爱了。
他忽然懂得了那样巨大的悲哀。
*
他看着他们依偎在夜里入眠。
天空满是昏黄浑浊的极光,交织变换发生得很快,晚风绵密喑哑,温柔地诱人溺亡。星辰在亿万年间遵循相同的轨道,见证转瞬新生与旷久死亡。
房间里突然亮起一点微弱的莹白的光。
他的视线聚焦到那点光上,那团松软的洁白的东西脱离了安折,坠到那位审判者的黑色制服上,轻轻地向上爬行。
安折喃喃地说了很多话,声音很低,他只听清最后比较短的两个句子。
“谢谢你一直照顾我。”
“我走了。”
安折消失在他的视线里。
审判者没有醒来。
*
第二天审判者与另外的男孩被救走了,他用窗玻璃的眼睛目送他们离开,很高兴他们没有像他死在这里。
只是接下来又是他一个人,不,一只怪物了。
他要习惯孤独,要学会怀念,要适应随时可能到来的毁灭。
他在灿烂的天光下盯着满室的尘埃,遥遥想起许多年前养父最爱念给他的那首诗歌[3]:
“你已长眠。
像大地上所有逝者。
没有人记得你。
没有。”
“而我为你歌唱。”
“我用颤抖的声音为你歌唱。
我追颂你的优雅、意念与渴望。
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。”
那些残破的、不屈的、隐秘的、浓烈的。
旷古长风都会记得。
Fin.
[1]截选自村上春树《挪威的森林》
[2]古希腊神话里的迷宫中的怪物
[3]节选自西班牙诗人洛尔迦《挽歌》
[4]《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》原作者狄兰·托马斯
感谢你读到这里
*首先要谢谢浪花老师和我换时间,救我狗命乌乌
*想写这样的一个故事很久了,一刷《小蘑菇》的时候就在想,在这样一种宏大的生死观下,普通人的一生该是什么样的,每个不屈的生命都该被铭记所以有了它。谢谢小十四带来这样好的作品
*想拥有评论乌乌(黄豆可怜)
*后排圈组织@素质教育文组官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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